武道—–骨气与气节(四)

这一天,他给几个弟子讲了些南北拳术的差别,觉得有点困,想去小睡一下。刚回房,却见一个弟子跟在他身后,将前不前,欲言又止,面有忧色。

“怎么了?”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弟子。那是乡间有名的殷商胡世德的子侄。胡世德早先在关外做生意发了点财,九一八后回乡来,买了点地,面团团地做起富家翁来。

“华老师,”那个弟子嚅嚅地说,“我大伯他……让皇军抓了。”

他皱皱眉。船越刚信的队军纪很严,与地方上关系不坏,游击队在附近也立不住脚。可被皇军抓起来,可不是件好事。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弟子抬起头,道:“皇军来收捐,我大伯带头抗捐,被抓了。华老师,请你向船越少佐讲讲,我大伯老糊涂了。”

他看看窗外。天色将暗,窗外,一株大树剩了不多几片树叶,只是瑟瑟发抖,树身上贴着一张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万岁”。那是秦力田的手笔,几个瘦金体字,笔划如铁线,真想不到秦力田居然还有这样一手好字。贴得虽然不算太久,可是还是掀起了一个角,在风中直抖。

“我去说说吧。”他有点颓唐地说,那个弟子欣喜若狂,道:“华老师,谢谢华老师,谢谢。”

打发走了那个弟子,他穿好外套,推开后院的门。后院本是营房,不过船越刚信独自住在后院对门的一个小院里。

“船越世兄。”

他走进去时,船越刚信正擦着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见他进来,船越刚信站起身,道:“虚斋先生,好。”

他脱掉鞋,盘腿坐好,看着船越刚信把那把武士刀入鞘。

“这是你的佩剑?”

“是。家父为祝我武运长久,将家传宝剑赐我。”

船越刚信将刀双手捧着,递了给他。

“好剑。”

他看着刀柄处,那里凿了两个汉隶“赤胆”。日本人铸刀之艺,也是精益求精,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日本人一向刀剑不分,因为他们并没有中国式的双刃剑,所谓剑只是带有弧度的长弯刀而已,那些“剑道馆”里的剑,在中国人看来,都是刀,可他们偏偏自称那是剑。

剑就剑吧,他想。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不管怎么说,这把被称为剑的长刀,确实是一把锋利之极的兵器。

“家父曾说过,配做这把剑下之鬼的,只怕不超过二十人。呵呵,”他笑了一声,“虚斋先生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船越刚信的笑意中,似乎有点什么其它的意思,但他也马上不在意了。当初,船越大师兄说话也很狂,他们这批小师弟总是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事,讲他渡海来中国,在峨眉山上练狮子吼,在长白山和高丽马匪对战,听得一惊一乍,而那时的他是最崇拜大师兄的一个。船越刚信大约很有大师兄的遗风。

“东瀛之剑固然锋利,但中国两千年前,便有名刀无数,《刀剑录》所载,便有不少利可吹毛的名器,开篇便说’夏禹子启在位十年,以庚戌八年铸一铜剑,长三尺九寸……’”

船越刚信打断了他的话:“自然,但贵国自大唐安史之乱后,便再无名剑出世了。便是如此市上所售的家常所用菜刀,也是和式的耐用。何况,”船越刚信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以人喻剑,中国人便如这等名剑,纵然当初不可一世,如此也锈迹斑斑,难称利器了。”

他想反驳,可是,却没办法反驳。那么多人何曾不是得过且过,混得一日是一日?古语也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把刀还给船越刚信,有点心虚地道:“少佐,听说你今天下乡去,将胡世德胡公抓了起来?”

船越刚信道:“华师叔,你是要为他讲情吧?其实也无大事,不过他竟然纠集四乡殷商,拒不纳捐。”

船越刚信嘴里说着,双手握刀,对准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那些宏道流的插花。宏道流本出于袁宏道的《瓶史》,插法简洁明了,瓶中一大两小三朵花斜斜的,开得骄艳。

他沉吟一下。日本人来中国收租税,天下没这种道理,可他也不好反驳,因为维持武道研究会的经费,一多半由皇军提供,事实上也来自那些租税。他道:“不好,由我来劝他为皇军纳捐,如何?”

船越刚信的手动了动,笑道:“正要请华师叔代为缓颊。我也本不会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党,以后按时纳捐,还是皇军良民。”

他有点想苦笑,但没有笑。

船越刚信把刀收回鞘里,“嚓”一声,像是被触动了似了,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两半,连着茎也裂到瓶口处,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离开了船越刚信那里,他心头并没有什么快意。尽管船越刚信并没有扫他的面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失望。

壮气蒿莱。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后主的这一句词。当时初读此词,他心中暗笑,后主这样的人也谈什么“壮气”,但此时,他也隐隐觉得,也许,在已是亡国奴的李后主心里,也许也曾有过一点壮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