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骨气与气节(九)

酒过三巡,他也觉得有了两分酒意,道:“葛兄,今天见了你的手刀,可比那时精纯多了。”

葛平道:“见笑见笑,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是愧对王琦夫子,也愧对中华武士会的师兄弟。不过也不敢妄自菲薄,我的手刀曾砍死过两个……人。”

他的心里不由翻了一下。毕竟,这后院住了一小队日本兵。他小心地道:“那一年你没有毕业就失踪了,听说九一八以后你加入了东北义勇军,是吧?”

葛平挟了一块肉吃了,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过队伍早让皇军打散了,我现在是个卖艺的江湖人,不然也不会来投奔你。你呢?”

他不语。难道说自己为了建设皇道乐土而在日本人手下做事么?他岔开话题,道:“秦力田也在这里。”

葛平撇了撇嘴,道:“我见过他。”

他有点想笑。这个话题岔得不好,在燕大,葛平就和秦力田处得不好,扯到秦力田,怪不得他会不屑。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像十年前葛平离校前一天的坦诚了。

十年了。在烽烟遍地的年代,他这十年来的生活一直都还平静。只是,十年的时间,足以把热血都冷却成冰。

“葛兄,你到底想来这儿做什么?”

又喝了几杯闷酒,他端起酒杯,装作敬酒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像一个密探。

“华兄,你是要追问我么?”

他喝了口酒,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的确,他有点担心,不为别的,只是担心葛平会对船越刚信不利。船越刚信是大师兄的儿子,单单这一层关系,就比秦力田还要亲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刚信告密说来了个义勇军,他也绝不会做的。

葛平大大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还是光复军的一员。虽然我们这支队伍在关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冷。”

葛平的眼亮得吓人。他有点慌乱,道:“说这些做什么,喝酒喝酒,喝完了睡觉。”

葛平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道:“华兄,我这么个败军之将,本来也不该厚着脸皮逞什么英雄,可是,我还是想把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赌上一把,就算没有人会说我是第二个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个葛平。”

他看看门窗。关得很好,晚上,士兵一向只在后院值勤,不会来前院的,而弟子也正在武场里练功架式,就算葛平大叫也未必会有人听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你主持的只是一个武道研究会么?事实上,你这儿的后院,是个军火库。四乡百里,也只有你这儿算最平静,船越刚信成为附近的几个支伍的辎重据点,我们和友军的几次突袭都被船越刚信破坏了。”

他不再喝酒。他也知道葛平想求自己的是什么了。

“你想炸军火库?”

葛平有点鄙夷地一笑:“你变了,我看错你了。”

他有点羞愧,可多少也有点坦然:“不,我并没变,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

他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

葛平颓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响了几下。他道:“谁呀?进来吧。”

进来的是船越刚信,身后还跟了两个持枪的士兵。船越刚信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不嫌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

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看着他时又带了点鄙夷。他知道,葛平的心里一定是气愤和绝望。他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说什么高手。”

“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明日在武场指教一二。”

这话很客气。他的心里不禁一阵颤抖。他说他“没见到死人”,但他听说过,船越刚信抓到过一个会武术的游击队,把这俘虏当活靶子给士兵练刀法,最后拖出去的时候,那尸首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刚想向船越刚信求求情,葛平的鼻子里却哼了一声,道:“好吧,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棒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葛平站起身,道:“少佐,葛平与旧日好友多年不见,请让我与他道别。”

“请。”

葛平端起杯子,道:“华兄,请。”

他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酒一下子倒了出来。

象血。象火。

葛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率先走出门去。门外,那两个持枪的士兵已经在等着了。船越刚信向他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地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