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圆师妹》(九)
林清玄
第二天,他随着部队登上了移防的火车,在火车上想到法圆师妹的样子,自己蹲在车厢的角落,默默
地红了眼睛。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是喜欢着法圆的,他愿意带她去天涯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他还有一年在部队里,根本不能照顾她,而她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独自一个
人根本不可能照顾自己的生活。他并且暗暗下了决心,一等他退伍的第二天就去带她,和她一起坠入万丈
的红尘。
四个月以后,他的部队又移回寺庙对面的基地,等到一切安顿就绪,已经是一星期以后了。他迫不及
待的跑到寺庙去,正好有一位扫地的尼姑在庭前清扫落叶。
“请问,哪里可以找到法圆?”
“法圆师妹吗?她早就离开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她到哪里去了?”
“她呀!说来话长哩!你去问别人吧!”那个尼姑显然不肯再理他,埋头继续清扫。
后来他从留守基地的老士官长口中打听到法圆的事情。他随部队离开后不久,法圆师妹便怀孕了,被
尼姑们逐出了门墙,不知所终。
那个老士官长简单地说了法圆的故事,突然问他:“你不是那个和法圆很好的班长吗?她肚子里的孩
子是不是你的呢?”
他哑口无言地摇头,差些落下泪来。
《法圆师妹》(十)
林清玄
从此,他完全失去了法圆的消息,法圆师妹和她的母亲一样,可能会永远在人世间消失了。想到他们
分别的那一幕,他的心痛如刀绞,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怀孕是她离开空门的手段吗?
一直到他从部队退伍,法圆师妹都是他心里最沉重的背负,尤其在他要退伍的时候,寺庙左右的荔枝
园结出了红艳艳的果实,尼姑们有时挑着荔枝到路边叫卖,他偶尔也去买了荔枝,却怎么也吃不下口,想
到法圆师妹第一次和他相见时说的话:“你知不知道荔枝的花没有花瓣?看起来一丛一丛的,仔细看却没
有花瓣。荔枝开花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香气,那香气很素很素,有一点像檀香的味道,可是比檀香的味道
好闻多了,檀香有时还会冲人的鼻子….”常常令他在暗夜中哭了起来,每一个人的命运其实和荔枝花一
样,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花瓣的,只是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果,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株荔枝没有选择的结
出它的果实,而一个人也没有能力选择他自己的道路吧!
许多年以后,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法圆师妹。
有一次,他出差的时候住在北部都市的一家旅店,他请旅社的服务生给他送来一杯咖啡,挂上电话,
就在旅店的灯下整理未完成的文稿。
送咖啡来的服务生是个清丽的妇人,年龄已经不小了,但还有着少女一样冰雪的肌肤,她放下咖啡转
身要走,他从她的背影里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不禁冲口而出:
“法圆师妹?”
《法圆师妹》(十一)
林清玄
妇人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他,带着一种疑惑的微笑,那熟悉的影子从他的眼前流过,他歉意的说: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笑得更美了,说:“班长,你没有看错,我是法圆。”
他惊讶地端详着她,然后全身发抖起来:“法圆,真的是你!”接着,尽力地抑制自己说:“你变了
一个样子。”
她还是微笑着:“我留了头发,当然不同了。班长,你才是变了呢!”
法圆的平静感染了他,他平静地说:“你在这里工作吗?”
法圆点点头,在饭店房间的沙发坐了下来,他们开始谈起了别后。
原来法圆真的是因为怀孕而离开了寺庙。
那一年,她要求他带她走的时候,由于他的迟疑,使她完全失去了理性,她的怀孕是她自愿的向一个
不相识的男子献身。当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愿再当尼姑了,至于以什么方法离开寺庙,已经不重要了
。
“很奇怪的,我的身体里大概流着我母亲的牺牲的血,遇到你以后,我开始想要过一个自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那个时候我很单纯,只是想要跟着你,只要好好地爱一次,其他的我都不计较,当时
的压力愈大,我的决心更坚强,我不只下决心要离开那里,如果那个时候你带我走,我会一辈子侍候着你
。”
“你的孩子的父亲呢?”
“我和他只见过几次面,后来我离开寺庙,我们已经没有联系了。他不重要,他只是离开以后的你罢
了。”
《法圆师妹》(十二)
林清玄
“你的孩子呢?”
“我生下孩子以后,把她放在我母亲把我丢下的那个寺庙的庭前。”
“啊……”
“这大概就是命吧!你离开以后,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
“你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放在那里?难道有你还不够吗?”他忍不住生气地说。
她的嘴角带着一种饱经沧桑的神秘的嘲讽:“希望她长大以后能遇到一个愿意带她离开的班长。”
他沉默了一下:“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接你,却要把包袱留给我呢?”
“有的心情你不会明白的,有时候过了五分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生命的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
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那时候我只是做了,并不确知这些道理,经过这些年,我才明白了,就像今天一样
,你住在这个旅馆,正好是我服务的地方,如果你不叫咖啡,或者领班不是叫我送,或者我转身时你没有
叫我,我们都不能重逢,人生就是这样。”
“你就是这样子过活吗?”
“生活也就是这样,做尼姑有尼姑的痛苦,不做尼姑有不做尼姑的艰难,我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
然后他们陷进了一种艰难的对视,互相都不知道要谈些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在荔枝树上窥视她洗澡的
一幕,仿佛看见了一条他们都还年轻的河流,当时刻一寸寸的从指间流去,他想告诉她那一件往事,终于
说不出口。
《法圆师妹》(十三)
林清玄
“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她又恢复了一种平静的微笑。
他迟疑地看着她。
“经过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更不可能了,是吧!”她站起来,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的丝袋,说
:“这个还给你吧!是你当年掉在荔枝园里的一粒袖扣。”
他颤抖地打开丝袋,看到一粒绿色的袖扣,还像新的一样,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要走了,下面还有事情要做哩!有件事要让你知道,你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
人,我会想念你的,知道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好好的活着。”
说完,她绝然的关门离去。
留下他,紧紧握着那一粒年轻时代不小心掉落的,一个没有勇气的士官衣袖上的扣子。
第二天,他结帐离去的时候,在柜台问起:“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位法圆?”
“法圆?我们没有这个人。”
“呀!我是说昨天送咖啡给我的那位服务生。”
“喔!你是说常满吗?她今天请假呢!”
“她住在哪里呢?”
“不知道,我们的服务生常常换的。”
他走出旅馆,屋外的阳光十分炽烈,却还是感到冷,仿佛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再见到法圆师妹。
他握紧口袋里装着扣子的丝袋,想起法圆师妹对他说过的话:“法圆就是万法常圆,师父说就是万法
无滞的意思,要一切圆满,没有缺憾。”
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悔恨,二十岁的时候,他为什么是那么样懦弱的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