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个英雄

    从斧头帮下班后我就站在这里。
    我双手交叉抱胸,支在左边的右手有一把斧头,而另一边另一支手是一支棒棒糖。迎面有一个女生见我动了动嘴唇就慌忙逃开,我心里苦涩地笑,怕什么?只想问你见过小芳没有?
    很多人也许忘了,以前这条街上有个卖冰淇零的女孩,她叫小芳……20年前我救过小芳,我用直拳打了那个抢小芳棒棒糖的大男孩一拳,当然他们也打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其实我是个英雄。这个世界有两种人最接近英雄:一种是锄暴安良维护人类和平的,一种是浑身刺青手执斧头的,显然我属于后者。但20年前我却很冲动地选择了替天行道,是小芳让我正确地选择了方向……她把一支大号的棒棒糖递给我,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耻辱。
    为了让我的耻辱减少到最小化,我选择去干坏事,为了干坏事我便打算加入斧头帮——斧头帮帮规说:不许做好事。这话让我充满了力量。在我成长的岁月中,在我苦恼地为我的人生追求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失败的片断里,我深刻意识到斧头帮思想之可贵,但我交不起加入斧头帮的那笔介绍费,虽然这些钱并不比普通的家长给孩子一次的零用更多多少,可我还是拿不出,原因大概有二吧:
    一:我暂时只培养了坏人的外表,行为上还有待提高,所以无法通过做坏事(如偷、抢等基本能力)来积攒资本。
    二:我想去抢小孩的零用应该会简单些应该会问题不大吧?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培养了不去抢小孩子的东西,特别是小女孩的……
    两年前我检讨自己是否还有“良心活角”时发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为了让自己高纯度无杂质地当一个坏人,我决定去抢一个小孩子的零花钱。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喧哗的大街上,我不断给自己打气——对了,就是前面那个掏钱买冰淇零的小女孩,看她把头发扎成小辫子的俗样、看她大阴天也穿一身连衣裙的傻样、看她从长袜子里翻零花钱的丑样——我开始激动,我看到她攥在手里的那张10元,我的双眼射出火辣的目光,我握紧拳头,今天,谁也别想拦我!
    我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个冰淇零摊前,看到卖冰淇零的把8元钱和1支草霉冰淇零递到小女孩手中——兄弟,看你的了!
    “小女孩……”我叫了一声。我想我是吓到谁谁了,那小女孩正舔了一口零食,很无辜地望着我,我竟然心头一慌,“请问一下你买的冰淇零多少钱一支啊?”
    “两块,”小女孩回答我,并问,“叔叔你是不是也想买一根吃啊?”
    我命令自己扭曲了表情,“我想……”忽然感受到一注目光,是的,有人在很认真地看我。我抬头,那个卖淇零的女孩慌乱地收回目光,哈,终于感受到有人怕我的一瞬间,我说过,其实我是个英雄。我大咧咧地伸手指了摊柜里的一支草霉冰淇零,接着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大口大口地啃食,只是心里怪怪的,这卖冰淇零的女仔挺眼熟的,会不会是我成年仪式上逼自己去调戏但调戏失败的那个很会读书的女生?
    我想仔细点看清她的模样,但发现她又很认真地在盯我,我……我可是坏人,坏人是能随便乱盯的吗?“看什么看?”我牛气十足地狠狠瞪她一眼,第一次信心十足地把我恶人的思想充分运用、恶人形象充分体现,“没见过吃东西不给钱的?!”
    说完,我转身就上了一辆电车,那卖冰淇零的追上几步,可惜车已开动,我站在电车后排的玻璃前自豪地大嚼一口美味的战利品,然后大声地、肆无忌惮地、让渐离渐远的那个女孩身影束手无策地笑;哈-哈-哈-哈——
    我发现我完成了自己历史上关键的一次转折,回到栖身的茅草棚后我回忆刚才成功的“霸王餐”经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胜利?过瘾!爽呆!酷毙了!
    我推开用旧报纸随便糊弄的窗户,窗外是一片历经火患但未得重建的废墟,这算是我多年来忠实常伴的一道风景吧,不过往往这时我会不能自拔地陷入发呆:人,即使坚强如我,也一定曾经脆弱过,是吧?
    依稀孩童时,我花了20元全部家当买了一本能修练成英雄的神功秘笈,苦练七七四十九小时,在吃完老娘藏在橱房第三排柜子第二只抽屉里的年糕后便步入江湖……这时,我看到一大群男孩在欺负一个女生,女生是我隔壁班的方小芳,她是哑巴,老师常常对我们说一定不可以欺负她,因为她很可怜,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吵架离婚了,她现在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她的奶奶又是个瞎子……我的愤怒瞬间暴发至极点,我再也看不了一大堆男孩竟然抢这么一个弱小女生难得拥有的棒棒糖,我喝声:“放开她!”
    有个高大的男孩走过来,我丝毫不惧,一记直拳击出,我感受到自己的身子退了退,也看到对手若无其事地一挥大拳……然后那一大帮男孩冲了过来,拳脚像石块般没命地向我飞来,当我疼痛万分时,一注腥黄的尿迎面撒来,我想起自己常常从田地里抓回的土蛙,也等待着那片尿液过后是否有块真实的硕大的石头迎头砸来……
    可一切安静了下来,小芳静静地来到我身边,指手划脚地用手语告诉我我是个英雄,说英雄是需要奖励的——喏,棒棒糖。
    不要!我重重地转回身,天已暗下来,屋里的空气又变得沉重起来,不要再记起过去了,不要再让自己疲惫了,那群男孩应该都被抓到边关去吹风了,那个哑巴应该在饥荒中饿死了,那个地方应该被财团买去养猪了——不是吗?我开始抹眼泪,我为什么又这么就流泪、哭了呢?我是高兴的啊,不是吗?
    今天我胜利了,成功地当了一回坏人。大家一定不知道我打算会多坏,我也不在乎我有多坏,也不在乎……可其实我是个英雄。
    我该怎么办?不是说加入斧头帮吗?可我哪来20块钱介绍费呢?难道去抢?这问题问得有点奇怪,我是坏人,不去抢难道还去借啊?抢谁?抢那个卖冰淇零的女孩吗?那你说呢这是,我是坏人,心软是什么东西?改天我还抓她卖了,听说南洋酒楼缺个洗脚的——出发!
    “抢劫!”我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街头的冰淇零摊前,一把匕首以秒速380米“嗖”一声架到卖冰淇零的脖子上,一阵淡淡的芳香掠过,我身子一战,在女孩看向我的同时甚嚣尘上地叫,“把钱拿出来。”
    女孩只是看着我,我认为她是吓傻了,当一把匕首就游离于自己皮肤前时,她是应该配合地表现出惧怕与惊呆,可她还是只是看着我。
    我真的急了,这木头,怪不得长得也不丑却没色狼来骚扰她,瞧她这样子就知道那该多么灭男人的兴趣,还这么不知廉耻地看我:“你的钱放在哪?!快说,不说杀了你!”
    她依然看着我,突然一滴泪水从她脸颊滑落,我刹那感受一阵心悸,顺手推开她,又顺势去翻她摊位的钱柜,YES!在一个破铁盒下我发现了目标,丢开破铁盒后我在小钱柜里欣喜地抓着一堆5角、1元的硬币,我心想这些一定不止20元,多出的钱到时候……身后出乎意料地很安静,我转身,仿佛一下退回苦干年前,有一个女孩,朝我伸出手:喏,棒棒糖。
    她开始比划,用手语殷切地对我诉说着什么,眼神、翳动但说不出话的嘴唇、双手、还有刚从破铁盒里拿出的棒棒糖都显得那么的热烈。
    曾被遗忘的东西忽然涌到我的眼前占据我的大脑,我迫不及待地上前用力拍掉那递来的棒棒糖……
    我是来抢钱的,对,我是来抢钱的!转身快步回到钱柜前,抓起几把硬币就塞往口袋……那天我是从哪条路跑走的我已想不起来了,那天我到底跑到哪去了也想不起来了,那天能让我记起的也许只有那支不知刺痛了我多少回的棒棒糖——当她递向我时。
    那次我抢了23块钱,路上掉了两块钱,盘点时还剩21块钱。半个月后我有了新的职业:斧头帮撬锁顾问。两年后也就是现在,我已是斧头帮某部门的主管级人物了。我在半年前刚刚升任该职时曾带着几个弟兄去街上找小芳,她那时还在街上卖冰淇零……人也长得更漂亮了,见到我那会儿她高兴得说不出话,但她很快平静了下来,依然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听我向她及经过的路人说着我在斧头帮许许多多不简单的奋斗的过程,我的眼里闪着光芒:“芳,明天我就来接你,我知道,你一定等得我好辛苦了。”
    然后我轻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很小声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地呢喃:其实我是个英雄。
    从第二天起小芳就不在那条街上卖冰淇零了,很多人以为我把她带回家疼爱了,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我还是只能时常地来这条街上探看探看。记得有谁跟我说她去了一家洋人办的厂里打工了,我找了许多洋人办的厂并没找到。所以一如现在,我会常常很有型地站在这条街的这个位置,双手交叉抱胸,右手执一把斧头、左手捏一根棒棒糖。听说不卖冰淇零的小芳下班后会经过这里。